佛蒙特州一家民宿门口,10~20辆哈雷轰隆隆驶进停车场。骑手们全身裹着皮衣皮裤,有的脑后绑一条马尾,有的束一条耀眼的大头巾,然而头盔一脱,露出的脑袋不是头发花白就是已经谢顶。
在如今的美国,哈雷摩托很大程度上已从年轻人桀骜不驯的象征,变成了老年人退休社交生活的一个重要“配件”。“婴儿潮一代”的叛逆,一直延续到了他们的老年。在他们身上,似乎有一种独特的驱动力,让他们与上一代划清界限,永远不服老。有些讽刺的是,更年轻的一代又急着与这些老朋克和“逍遥骑士”们划清界限。于是,曾经标志着反叛、时髦的重型哈雷,竟然成了“老古板”的代名词,在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中间逐渐失去了销路,以至于公司在2009年缩减了生产,还关了两家厂。
老年人的频繁光顾当然不总是带来暗淡,故事还有另一个生机勃勃的侧面:飞利浦公司以7.5亿美元的价格,买下了一条专为老人提供救命服务的电话热线,他们瞄准的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巨大的养老市场,其中,仅美国居家护理行业,产值就高达1400亿美元。美国佛罗里达州的萨拉索塔,正在成为“永葆青春”的代名词。位于财富金字塔顶端的老人们聚集到那里,整天忙着看歌剧、发表演讲、运动、阅读、享用美食,看上去比年轻人还要活跃。在这背后,是大量的资金投入,佐证着老年人的强大消费力。事实上,当一个国家老年人口比例逐渐攀上30%,基础建设和商业服务都将为之而改变。
美国名记泰德·菲什曼的《当世界又老又穷》,聚焦的正是老龄化问题,以大量案例,为人们呈现了一个个逐渐为老人而改变的社会。菲什曼走访了美国、西班牙、英国、日本、中国的诸多大城市,把世界各地的老人生活立体地呈现在读者面前——在有些地方,老人依然活跃欢快;而在另一些地方,则是愁云惨淡、矛盾重重。如果把这些故事拼接起来,则是一幅全新的、让人有些陌生的全球化图景:发达国家的“养老”改变了全球资本的流向,并形成一个巨大的劳动力缺口;这个缺口,将发展中国家的年轻人源源不断地吸入其中;而留在那些国家的,则是本国孤苦的老人……
老龄化,就像一阵飓风,从富裕的美国、日本、西班牙、英国刮来,之后便是中国。有专家预计,大约十年后,也就是到2030年,全世界65岁以上人口将达到10亿,中国的老年人口比例也将超过日本,正式步入老龄化社会。事实上,我们每个人也都能感受到这一点。年复一年,除夕饭桌上的白发人越来越多,新生儿却很少来临。独生子女们没有兄弟姐妹,而他们的孩子,如果依然是独生子女的话,那就连表兄妹都没有了。一切正如菲什曼所说:“孩子越来越少,老人越来越多,世界各地几乎都是如此。”
从东方到西方,从发达国家到发展中国家,菲什曼写了很多老人的故事。但他坦言,自己并没有一个理想的老年生活模板:“老龄化的社会本身也是多元化的。我并不想为读者提供一个标准答案,只是让他们看清这个趋势,自己去思考老年生活规划。”
但他指出,人们看待老龄化的心态或许需要改变。很多人把老龄化看成是负面的威胁,对它心生恐惧。菲什曼认为,人们害怕的只是这个不可逆转的、前所未有的趋势,而不是衰老本身。事实上,当今的老人获得了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富有和健康的生活。“老龄化”也为经济提供了驱动力,加快了劳动力和资本在全球范围内的流动。银发社会同样可以是充满创新的社会,比如,各种满足老年人需要的高科技产品,就已经成为一项“新兴产业”。
菲什曼自己的母亲已经90多岁了,依然会照顾儿子。他将此视为两代人间的情感互动方式:“我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,另一方面,被孩子需要,这也让我的妈妈很有成就感。但现在有很多人都不愿意生孩子了,他们的未来会是怎样的?”
说起自己的老年生活,菲什曼表示并不强求好山好水,也不会像书中的美国老人那样,因为阳光沙滩而蜂拥前往佛罗里达。他更向往的是那种有三五好友陪伴的老年生活——朋友,是这位资深记者看遍各地老人生活以后深觉至关重要的,除此之外,当然是“足够的钱”。
对话菲什曼:与佛罗里达一样,中国成都是老年宜居之地
第一财经:你在书里写到了许多商业机构提供养老服务的案例,尤其是在美国。从你的描绘看,那些有钱的老人能在养老院里活得非常开心。不过,在中国,传统观念对“养老院”或是老人离家养老还存在一些排斥。
菲什曼:书中写到的这些佛罗里达州的富有老人选择去养老社区,不是因为他们必须去,而是他们选择去。这一类疗养院的服务其实分了几个层级,针对健康程度不同的老人。一种是,你还可以划船、打牌,你可以在那里找到很多玩伴;第二种是,你可以划船和打牌,但是需要有人帮助你了;再下一阶段,当一个人已经无法打牌,他们也许就到了人生最后阶段,需要很多照顾。这些老人不想成为儿孙的负担,希望孩子把更多精力放在工作和照料下一代身上。这时候,商业的力量就可以起作用,可以替换更有能力的家人,让他们继续工作。
不过,对经济条件不那么好的人,就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了。在美国,你可以看到很多移民社工,他们可以照顾老人。在更为贫穷的社区,老人在家养老,这对家庭来说形成了一种双向负担,既需要钱,也需要时间、精力。
第一财经:和《当世界又老又穷》差不多同时出版的,还有一本描绘日本老人生活状况的《老后破产》。仅看书名,这两本书似乎都在提示我们,衰老总和贫穷相伴随,而且老来贫困又是一件特别可怕的事情。
菲什曼:在美国建立社保制度之前,老年人是最贫困的一部分。建立了社保系统以后,老人的经济状况改善了,但是年轻人变穷了。
第一财经:文化背景对一个地方的养老模式也有很大影响。你在书中写到,在美国老年人的生活中,商业力量介入更多。日本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同。从你的观察来看,同为发达国家的美国、日本,他们在养老模式上有什么不一样?
菲什曼:日本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,找不到低价劳动力。我到日本养老院的时候,受到一个不小的文化冲击:日本老人都是日本工人在照顾。照顾老人的人有各个年龄段的,总体来说,这是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。日本人对护工的保护也很到位,甚至细致到规定负责洗澡工作的护工应该享有什么权、负责白天工作的护工晚上就不能再工作、照顾老人的人不能被叫去照顾其他家庭成员,等等。如果在中国,可能一个家庭就要这个工人来做所有的事了。
我感到,日本人确实不太放心外国工人,所以不愿放开移民。还有一个原因,我想可能是人们总是习惯于“剥削”身边最亲近的人。可能日本人会觉得,让一个外国人整天为他们工作,是一件令他们愧疚的事儿,让他们于心不忍。但如果是自己国家的工人,这种感受可能会轻一点。我想,这也是日本的文化特质。
日本这种养老模式,也为整个社会带来很大的经济压力。在日本,老年人很受尊重。但另一方面,这个国家的年轻人会觉得,老人占据了大部分资源,为他们带来了很多阻碍。
第一财经:你在书里写到日本有一种叫“漫咖”的地方,在那里,老人和孩子同时看漫画。这是很奇妙的图景。在美国,“朋克”老人则醉心于哈雷。你觉得,未来老人和年轻人的代沟会越来越小吗?
菲什曼:我觉得可能是这样的。如果一个人真的希望加入这个世界,抱着开放心态,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,那么他们是能够很顺畅地和年轻人交流的。不过,如果一个人只是羡慕年轻,要让自己显得很年轻,那是很痛苦的。这样的人我也碰到过。
第一财经:你书里写了很多有真情实感的故事,你自己有没有理想的老年生活方式?
菲什曼:我并没有做出判断。我觉得,很重要的一点,是老龄化社会同时也是多元化的社会,不管你是20岁、30岁还是40岁,很多东西都是一样的。但你一旦超过60岁,体力、智力都会发生很大变化。并没有一个唯一的解决办法。作为一个观察者,我只是希望呈现我看到的东西,让读者思考自己的老年生活规划。
第一财经:等你老了,你想到书中哪个地方去养老?
菲什曼:如果要我选,我不会选择那种风光很好的地方,但必须是一个有很好社交环境的地方。友谊对老年生活是非常重要的。我现在最担忧的是,我的朋友都比我有钱,他们总是要到好山好水中去,把我一个人撇下。在我的书里,佛罗里达州就是这样一个地方,老人可以在那里自由选择朋友。
在中国,其实也有一个地方与此接近,那就是成都。那里有很多茶馆,外来的老人到了那里,很快就可以融入当地,找到朋友的。所以,成都也是一个非常有特质的地方。但我很怕住在中国的社区公园附近。不过我的妻子很喜欢,她也许会加入广场舞大妈的行列,那样的话,我就要一个人照看孙子了。
我现在在做的一个项目,就是调查人一生的友谊。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深刻的话题。我的思考都来源于中国。在中国,家庭一直都很重要,但150年来,家庭又遭到非常大的冲击。几十个人的家庭现在被缩小成小小的核心家庭,那么空出来的那部分社交空间,肯定要转化到友情上去了。
第一财经:所以,你给我们的老年生活指南,是多花时间培育友情?
菲什曼:还有交朋友的能力。每个人只能陪我们走一段路,拥有与人亲近的能力很重要。当然经济条件也重要。
《当世界又老又穷:全球老龄化大冲击》
[美]泰德·菲什曼著
三联书店 2018年4月版